凤舞九州:皓月追凤(上)

1

东太后暴毙时,哭得最悲切的,是钮钴禄氏最小的族裔,尚不谙世事的明月格格。

明月格格的母亲曾是钟粹宫歌姬,深得东太后喜爱,将她赐婚于内侄,却在分娩时不幸血崩而亡。

东太后痛惜之下,将新生小儿抱进钟粹宫抚养,如今方才年满两岁。

两岁小儿哭得伤心欲绝,不知是真的明白至亲之人已驾鹤西游,还是只因灵前愁云惨雾,叫她不安。

只是送葬的人都懂逝者已逝的道理,哭不哭,何时哭,都要看西太后脸色,西太后歇了,大家也就歇了。

可这明月格格太小,哭起来,便停不下。且哭声嘹亮,响遏行云,直哭得众人胆战心惊。

西太后稍一皱眉,便有嬷嬷走上前去,打怀里掏出帕子捂在明月格格嘴上,匆忙抱走。

钮钴禄氏族人明知来着不善,却无人敢动,动,则祸及满门。东太后这一去,钮钴禄氏的天便塌了,人人只能自求多福。

那嬷嬷抱着明月格格,出了钟粹宫便直奔一眼水井,小小娃儿,呛一口水便无声无息,这活儿嬷嬷干得轻车熟路。

嬷嬷走到井台,尚未将小格格对准井口,身后蓦地响起一声暴喝,嬷嬷吓得腿一软坐在地上,小格格一张小脸已憋得发紫。

“大胆奴婢,竟敢在宫内做这伤天害理之事,是谁指使于你?”有人厉声呵斥着,将小格格抱起。

嬷嬷一看,见是小皇上,嘴角立时浮起一丝不屑,“奴婢是储秀宫的人,这孩子哭闹不停,扰得太后烦心……”

“住嘴!格格虽小,却也是主子,岂能由你一个奴婢定夺生死?侍卫,把这罪妇给我拖走,乱棍打死。”天子年少,却是凛不可犯。

嬷嬷这才知大祸临头,当下跪倒在地咚咚磕头,“皇上饶命,皇上饶命,奴婢再也不敢了。奴婢是太后的人,皇上请开恩啊!”

“既是太后的人,便免了你皮肉之苦,你且自行了断吧。”皇上转脸看向侍卫。

侍卫会意,上前一步,拎起嬷嬷一条腿便投入井口,井底深仄,嬷嬷大头朝下,咕咚一声扎进水中。

小格格在皇上怀里兀自嚎啕大哭。皇上点着她红红的鼻尖说:“小小的人儿,哪来这么大的气力,哭得叫人心疼。”

转念一想,皇上又不禁失笑,要不是她哭声引起自己注意,带着人一路追上来,此刻在井底的就是她了。

待那嬷嬷彻底没了动静,皇上命人捞起尸首,又把小格格浑身淋个精湿,这才带她去见西太后。

东太后去了,西太后自是十分快意,正端坐宫中悠然品茶,忽见皇上抱着湿淋淋的小格格而来,不由得大吃一惊。

皇上不是不怕太后,此时却强作镇定,不慌不忙禀告:“回宫路上,见一位嬷嬷怀抱小娃失足落井,救上来后,小娃尚好,那嬷嬷却回天无力。”

西太后明知真相并非如此,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茬说:“笨手笨脚的粗使婆子,抱个孩子都抱不好,亏得皇上路过,要不这小的怕也活不成了。”

“朕听闻她是钟粹宫的明月格格,也深感后怕。东太后尸骨未寒,格格若在这当口出了差池,怕是要惹人非议,坏了太后声望。我看倒不如叫钮钴禄氏将她接回,也省得太后替她操心。”皇上言辞恳切,句句在理。

西太后放下茶盏,朝皇上一伸手,“你把她给我,堂堂一国之君,抱着个孩子成何体统?既是养在宫里的格格,哪有叫人接回去的道理,哀家养她便是。”

皇上本能退后一步,将明月格格抱得更紧。皇上四岁入宫,五岁登基,被西太后“养”了这么多年,尝尽她的手段,又怎敢将明月格格交到她手里?

西太后身旁的李总管见状,赶紧上来圆场:“哎呦,这明月格格还真是福泽深厚,能得太后抚养,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,奴才先替小格格谢恩,待她长大,定要叫她好好孝敬太后。”

皇上没少受李总管提点,对其甚是敬重,无人时常称李谙达,此刻见他发话,便知不可再与太后僵持,于是赶紧将明月格格交给她,谢恩告退。

2

皇上走后,西太后将小格格往侍女手中一放,沉着脸问李总管:“你说这皇上到底看见了什么?”

李总管略一沉吟:“奴才倒是觉得皇上所言属实,那井边青苔湿滑,嬷嬷不慎失足也是极有可能,太后若心存疑虑,老奴可前去查问皇上贴身随从。”

“查不查的,也无大用,皇上身边的人,都是他爹醇亲王心腹,怕是问也问不出实情。倒是小皇上一番话点醒了哀家,东宫虽倒,钮钴禄一族势力尚在,这小格格眼下还不能死啊。”西太后端起茶盏,又重重搁下。

大总管连连点头,“太后说得极是。况且这小格格又被皇上所救,今后必定心心念念。依奴才之见,太后莫不如将她养大,一来可拿住钮钴禄氏一族,二来也可稳住皇上,谁养的跟谁亲,这明月格格将来备不住就是太后手中一颗好棋啊。”

“言之有理,那就赐姓叶赫那拉,搁在储秀宫好生养着吧。”西太挥挥手,侍女便将小格格带下去了。

李总管心中暗自得意。太后是主子,皇上也是主子,谁也不敢断言将来谁主天下,必须左右逢源,给自己留好后手退路。

那年立秋,李总管亲自前往地安门方砖胡同的净身房,想选个得心应手的小跟班。刚走到门口,便听见小刀刘扯着嗓子咆哮:“给我拖出去喂狗。”

李总管迈进门槛,见他手上缠着白纱布,呵呵一笑:“你这是缺德事儿干多了,遭了血光之灾么?”

这话说得难听,可小刀刘还得陪着笑脸回话:“总管见笑了,小的前些日子弄来个孩子,长得眉清目秀,本想留着向总管讨个好,谁成想今日给他净身,竟叫他咬掉一块肉,活脱脱一个野狼崽子。”

小刀刘说着,一脚踹向地上的麻袋,那麻袋一阵叽里咕噜,渗出殷殷血迹。

李总管大惊:“一个小小孩童竟能挣脱束缚反咬你一口?这就是那狼崽子?快打开给咱家瞧瞧。”

小刀刘叫人打开麻袋,露出个五六岁的男童,手脚都被绳子捆着,下体胡乱裹了一块破布,还在流血。

因疼痛难忍,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,一张小脸惨白惨白,脑袋上湿漉漉的全是冷汗。

便是如此,那男童脸上也毫无惧色,一双黑豆般的眸子里闪着桀骜不驯的精光。李总管暗道这孩子真是天生铁骨,绝非俗物。

“小刀刘,这谁家孩子啊?看样子不是自愿净身啊,文书何在?”李总管眯起眼睛问道。

小刀刘支支吾吾:“回大总管,这孩子,这孩子实是街头流浪乞儿,无父无母,是小的手下捡回来的,并无净身文书。”

“大胆!皇城根儿下,竟敢强掳人口,草菅人命。赶紧着,把这孩子给我好好包扎了,若有个三长两短,你这碗饭算吃到头了。”

小刀刘自知李总管厉害,即刻叫人将那男童抱出来,敷药止血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,男童的疼痛渐渐消失,李总管的脸色才好看些。

“孩儿啊,你几岁啦?姓甚名谁,家住何方?爹娘是谁?说出来,我着人送你回家可好?”李总管耐心问那男童。

男童摇头不语,转而又盯住小刀刘,眼中喷出仇恨之火。

李总管心中暗喜,自己多年来一直想找这么个茬子,却无奈那小太监个个都是怂包,今日误打误撞,竟得偿所愿。

“咱家若来迟一步,你便要被那野狗分尸,看来是你我有缘,合该师徒一场,你便随我进宫去吧。”李总管慢悠悠说道。

小刀刘大惊:“总管大人,这孩子尚未……”

“住嘴,今日之事你知我知,若走漏半点风声,休怪咱家容不下你。”李总管把脸一沉,小刀刘硬生生把剩下的半截话咽回肚里。

李总管将那孩子带进宫,秘密养了起来,待伤势痊愈,便找人教他习文练武,当做亲生孩儿一样悉心栽培,并赐名小福子。

小福子果然不负厚望,读书写字,拳脚功夫,样样学得有模有样,且不知打哪弄来几枚飞镖,揣在袖中,指哪打哪。

他越出息,李总管越欣喜,为自己将来老有所依。

3

宫里的日子繁缛漫长,却终是无法阻止成长。太后再不情愿,皇上也到了亲政的年纪。

太后岂能甘心大权旁落,早早的就做足了铺垫,将自己的内侄女,都统桂祥家的二格格指婚给皇上为后。

皇上跟这位表姐没有一丝感情,倒是对太后宫里的明月格格分外上心,读书用功之余,常把她叫到养心殿说说笑笑。

起先太后只当俩人两小无猜,并不干涉,如今那明月格格已出落得清艳绝伦,且天生一副好嗓子,有如黄莺出谷,甚是讨人喜欢。

太后怕她留在宫里抢皇后风头,也为给自己留足后手,竟兵出奇招,要把她送到皇后的母家继续当格格。

太后懿旨,皇上也不敢违逆,关起门来与她说了好半天悄悄话,最后看着她被送出宫去。

送走明月格格,太后又叫李总管找人替掉皇上身边那个老太监。往后皇上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了,必须得在他身边放个可靠的人儿。

李总管心中暗喜,养兵千日,小福子终是有了用武之地。

太后见了小福子,不无惋惜地说:“这孩子生得凤表龙姿,怎的就当了太监?可倒也是,太监当好了,照样封官加爵。孩子,知道哀家叫你来干什么吗?”

“服侍皇上,效忠太后。”小福子对答如流。

太后大喜过望:“哎哟,真不愧是你小李子一手调教出来的爱徒,就是对哀家心思。既如此,哀家也无需多说,这就给皇上送去吧。”

“太后虽叫你盯着皇上,可你定要切记保命箴言,不当说的,绝不可说,当说的,捡着说。凡事留一线,日后好相见。”去往养心殿的路上,李总管仍是耳提面命。

小福子来到养心殿,皇上正为被迫迎娶表姐的事窝火,见太后又换了他的贴身太监,满肚子怨气都冲着小福子来了:“你也是太后派来的奸细?你是来监视朕的?”

“回皇上,小的是总管派来给皇上跑腿儿的。”小福子不卑不亢回道。

皇上见惯了那些不男不女、奴颜卑骨的宦官,倒被他这一身傲骨弄得一愣,反而对他没那么反感了。

小福子天性机灵通透,又不多言不多语,说话办事极为稳妥,没多久便打消皇上心中疑虑,主仆之间渐生信任。

皇上大婚过后,太后虽依法归政,搬到颐和园去颐养天年,却仍是要求皇上每日请安,朝中大事必须向她“秉白而后行”。

尽管亲政只是个虚名,可皇上却毫不懈怠,每道奏折都细细审阅,天下大事,都要做到心中有数。

若不是太后威压,皇上定是一代明君。小福子看得清楚,是以每当太后召他问话,他都捡着那无关痛痒的说,不给皇上招惹无妄之灾。

只是宫中事多,并不是他想瞒便能瞒住。

皇上因不满太后指婚,多年冷落皇后,专宠珍嫔,还借着太后六十金寿之名,将他他拉氏姐妹双双封妃。

太后气得大骂皇后:“早知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,不如将皇后宝座留给中用的人。”

此事没过几天,小福子便接到太后急召,叫他去颐和园训话。

小福子赶到乐寿堂一看,太后正与一位少女亲热叙话,听那少女声音,小福子就不由得心头一震,待她一回头,两下里都愣在当场。

光绪爷十八年秋,小福子私服出宫办事,行至岫云寺附近,忽见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而来。

那驾车人一看就是仓皇奔命之徒,只管打马向前,不顾路人安危,所过之处,惨叫连连。

小福子见状,一抬手,一枚飞镖正中那人脚踝,疼得他倒头栽了下来。

小福子刚要上前问他为何伤及路人,那人突然拔刀行凶,小福子一挡,凶器飞了出去。

那拉车的马顿时惊起,夺路狂奔,马车被拖的东倒西歪,几次险些翻倒。

“车内有人。”路人突然惊声尖叫。

小福子抬头一看,马车中果然探出一条手臂,上下挥舞似在求救。

小福子赶紧打马追了上去,一手拉住那条手臂,一手掰断马车厢板,一发力将那人拽到自己马背上,远远躲了开去。

几乎与此同时,马车被甩到一块巨石上,砰的一声巨响,摔得七零八碎。

小福子惊魂甫定,怀中之人却挣扎着要下马,一阵幽香沁入心脾,小福子这才看清救下的是位豆蔻少女。

小福子赶紧飞身下马,朝那少女拱手赔罪,“在下方才救人心切,并非有意冒犯,还请姑娘恕罪。”

“承蒙英雄出手相救,小女子多谢救命之恩。”少女端坐在马背上,声音婉转清脆。

小福子问:“方才见驾车之人凶神恶煞,不知姑娘遭遇何事?”

“小女子出门上香,路遇响马劫车,随从都被甩开,若不是英雄相助,小女子怕是凶多吉少。”少女虽面色苍白,神色却极为镇定,眼里连个泪花儿都没有。

小福子心中暗暗惊叹,看她仪态万方,胆气过人,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。

“小女子小字明月,敢问英雄尊姓大名?明月来日定当登门拜谢。”少女跳下马背,再次款款施礼。

小福子这才如梦方醒,赶紧回礼:“举手之劳何足挂齿,姑娘平安无虞便好。”

远处传来马蹄声乱,少女回头看看,嘴角微微一翘,“是明月的随从追来了。”

小福子不想惹人耳目,朝那少女一拱手,翻身上马,匆匆离去。

一别经年,那少女明月的模样在小福子脑海中从不曾淡去,只是万万没有料到,有朝一日竟在太后这里与她重逢。

明月也着实吃惊不小,再看他竟一身宦官打扮,更是满脸错愕,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。

4

小福子想躲,却已来不及,太后笑呵呵朝他招手,“小福子,快来见见你的新主子,这位是明月格格。”

“小的见过明月格格。”小福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礼。

那明月格格回过神来,大大方方叫他免礼,眼里却写满疑虑。

太后絮絮叨叨地说:“明月自小是养在我宫里的,皇上大婚之前,搬去了都统府,你俩还是头次见面吧?倒也未必,小福子也是宫里长大的,兴许儿时见过那么一两面也说不定。”

“奴才福薄,儿时并未见过明月格格。”小福子不假思索回太后话。

明月格格不动声色地接了一句:“是啊,若是当年在宫里能有幸与福公公相见,倒是一件好事,也免得明月有眼不识泰山。”

太后点点头,“这小福子是李总管的爱徒,藏得可深着呢,别说你没见过,就连哀家这至近的人儿都没见过。不过,现在见也不晚,如今这福公公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,往后你进了宫,全得靠他提点呢。”

小福子心里咯噔一下,这明月格格果然也是太后的一颗棋子。

“福公公果然是深藏不露。”明月格格望着他,清澈的眼底也渐渐生出一层冰霜。

“如今的后宫,可真是叫哀家操碎了心。那珍妃狐媚惑主,成天勾引皇上寻欢作乐,鼓动皇上处处与哀家作对。皇后懦弱无能,哀家只能把你这掌上明珠送进后宫,叶赫那拉氏往后可全指望你了。”太后轻拍明月格格手背。

明月格格乖顺微笑。

小福子回到宫里,皇上问他:“太后急召,是又想出对付朕的新花样了?”

“皇上圣明,今日在太后宫中,见了一位明月格格。”小福子如实相告。

叫他意外的是,一说明月格格,皇上竟满脸喜色,“你见了明月?她可还好?如今该有这么高了吧?”

皇上拿手在齐腰的位置一比,小福子不由得苦笑,“皇上说的许是另有其人。小的所见是叶赫那拉氏明月格格,少说也有皇上肩膀那么高了。”

“哈哈哈,这大清只有一位明月格格,是朕看着长大的。只是你冷丁一说,朕就想起当年那个哭鼻子的花脸小猫。”皇上难得开怀大笑。

小福子却满心悲凉,皇上定不会想到,当年哭成花猫的明月格格,如今怕是已成猛虎。

来日皇上特地赶往颐和园去见明月格格,彼此相谈甚欢。

太后说她许是老了,常感到这殿里冷清,便叫明月格格搬到颐和园来给她做伴儿。

“如此甚好,颐和园景色宜人,明月在这可尽情玩耍。”皇上欣然应允。

自那之后,皇上不用小福子提醒便主动去颐和园请安,再不像从前那般不情不愿。

明月格格生得国色天香,且正值碧玉年华,太后将她推到皇上面前,用心不言自明。

小福子几次暗示皇上不要落入太后圈套,皇上对太后心存戒备,只是对这明月格格,全然不肯设防。

珍妃毕竟年轻气盛,眼见皇上开口闭口都是明月格格,难免心生怨怼。要不是畏惧太后,早就跟明月格格闹开了。

只是她不闹,太后偏要叫她闹。一日,皇上染了暑气,龙体欠安,太后便赏了时鲜的荷花糕与莲子羹,叫明月格格亲自送来。

明月格格身着锦衣华服,头戴金钗珠翠,气势上就已将珍妃压倒。偏偏皇上拈起一块荷花糕,先给了明月格格。

那珍妃早就被皇上宠得不知天高地厚,哪受得了这般当众冷落?妒火攻心之下,一把将那食盒打翻在地。

明月格格眼中寒光一闪,也不多说,叫人收了食盒,转身离去。

小福子一直跟到午门外,这才叫住明月格格,请她借一步说话:“珍妃娘娘因牵挂龙体,一时心焦,冲撞了明月格格,还请格格大人不记小人过,不要为了这点小事,惹得太后不高兴。”

“一时心焦,还是恃宠而骄?打翻太后赏赐,是忤逆之罪,你是太后的人,为何替她求情?”明月格格冷冷质问。

小福子说道:“小的是为各位主子着想。今日之事,若是叫太后知道,定要降罪与珍妃,珍妃吃罪,皇上必受牵连,皇上对明月格格宠溺之情,小的都看在眼里,想来格格也不忍叫皇上受太后责难吧?”

“皇上倒是好皇上,只怕遇人不淑,身边竟是些吃里扒外不知好歹的东西。受点责难也好,吃一堑长一智,今后便会擦亮眼睛,远离小人,务些正事。”明月格格扔下这番话,扬长而去。

小福子提心吊胆两天,太后并未提及此事,再见明月格格,他便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,谁料明月格格竟像没看见一样,丝毫不为所动。

那天夜里,太后那边便传来惊雷,叫侍卫将珍妃绑了,请皇上好生管教。皇上在太后脚下跪了两个时辰,太后仍是不肯息怒,最后将珍妃褫衣廷杖,连同姐姐瑾妃一起,贬为贵人。

皇上因此赌气称病,不肯面见太后,明月格格便时常来陪皇上说话解闷,美目盼兮,巧笑倩兮,没几日皇上便哄得龙颜大悦,竟主动向太后认罪,承认是自己对后宫管理不力,才使妃嫔散漫放肆。

小福子看在眼里,痛在心里,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,皇上也终是肉身凡体,不可免俗。

5

皇上服软第二日,太后便趁热打铁,一道懿旨传到养心殿,说皇后体弱,有心无力,叶赫那拉氏明月格格贤良淑德,深得君心,特封为贵妃,辅佐皇后主理后宫,并即日侍寝。

明月格格正陪着皇上秉烛夜读,一听李总管宣旨叫自己侍寝,竟吓得脸色苍白,忘了谢恩。

小福子心中冷笑,明明是步步为营,却还在皇上面前装无辜,此等心机不愧是太后一手调教出来的。

皇上沐浴之际,明月格格急慌慌请小福子出去说话:“我不能侍寝,你快想想法子,叫太后收回成命。”

“明月格格与皇上情投意合,又肩负叶赫那拉氏神圣使命,封妃侍寝,替皇上辨是非,清君侧,岂不正合心意?”小福子不紧不慢地说。

“放肆,”明月格格一巴掌甩了过来,“你以为本格格真姓叶赫那拉?你以为谁都像你甘居人下苟且偷生?叫你想法子你便赶紧去想,今夜若毁了本格格清白,明日拉你一起陪葬,你若不信,大可试试。”

生死关头尚且临危不乱的明月格格,此时却明显色厉内荏,一双玉手紧紧绞着丝帕,六神无主地徘徊在养心殿外。

小福子这才信她并非故作矜持。只是太后懿旨已下,岂有收回的余地?

皇上在叫人了,明月格格闻声,登时脸色煞白,连连后退。小福子的心,也跟着蓦地一紧。

翌日清晨,皇上用龙辇将明月格格送回颐和园,连带一方染着点点腊梅的白丝帕。

小福子随后来宣皇上谕旨:明月格格绝色倾城,性情温婉,深得朕欢心,即日起封为皓贵妃,赐住翊坤宫。

太后大喜,这皇上终是干了件叫她满意的事儿。殊不知那丝帕之上,不过是滴了几滴皓贵妃的指尖之血。

“这个皓字,还是小福子想出来的,说朕如日方中,你如皓月当空,你我兄妹勠力同心,定能驱散这宫中阴霾,使我大清天朗风清。”皓贵妃来请安时,皇上与她私语。

皓贵妃一怔:“他倒是有心。能说出这番话来,可见也是有些学识的。”

“他岂止是学识渊博,还有勇有谋,太后命你侍寝那晚,朕真是措手不及,没了主张,多亏他一语点醒梦中人。”

“他对皇上说了什么?”皓贵妃不由得警惕。

“他为朕更衣时,许是心生感慨,无意中吟了一句但见新人笑,让朕一下子想起可怜的珍妃。朕思来想去,此事万万不可屈从太后,否则既伤了我与珍妃的夫妻情分,又玷污你我兄妹情分,将来定要悔恨终生。”

皓贵妃释然:“他还会吟诗?一个小太监,还文武双全的,当真少见。”

“你有所不知,那李总管是将小福子当成儿子来养的,朕有时深感他懂得比朕都多。”

皓贵妃迟疑片刻,问:“李总管是太后的人,皇上难道不怕这小福子也是为太后做事的?”

皇上呵呵一笑:“若是如此,他又何苦帮你我蒙骗太后?你二人还真是八字犯冲,他也曾疑心你是太后心腹,叫朕提防与你。”

“小人之心。不过倒也不怪他,他并不知我真实身世。”皓贵妃笑笑。

“那朕改日与他好好说说,免得你俩心生龃龉。明月,是朕委屈你了,当初承诺一旦亲政便叫你认祖归宗,可如今非但没有履约,反倒令天下人都知道你做了朕的贵妃。”皇上深表歉意。

“天下人如何看待明月并不重要,明月自能辨得清是非黑白,分得出轻重缓急。皇上不必为此纠结,明月愿为振兴大清出一份力,陪皇上将这出戏演下去。”

皇上连连点头:“你与小福子都是朕的贵人,若没有你二位替朕分忧解难,安抚太后,朕哪有精力治国。待朕摆脱太后桎梏,定要为你二人封官,做朕的左膀右臂。”

“谁要与一个……他同朝为官。”皓贵妃竟有了一丝娇嗔。

这宫里的太监,都有一招隔墙听音的绝技,候在殿外的小福子听她此言,忍不住莞尔一笑。

有了皓贵妃从中斡旋,太后不再与皇上针锋相对,皇上这才得以放开手脚,施展自己的才华。

此时的大清国就像一只待宰的肥羊,各国列强无不虎视眈眈,只等时机一到,便要来分一块肉。

皇上力主强兵救国,可太后却对此不以为然,为给自己贺寿,在颐和园大兴土木,闹得国库亏空,并大肆挪用海军军饷,导致甲午海战爆发时,大清惨败,割地赔偿。

“手无实权,受制于人,空有一腔热血又何用?朕终是一个傀儡!”寒夜风冷,皇上竟在皓贵妃与小福子面前流下清泪两行。

皓贵妃除了言语安慰与几道可口小菜,再无解忧良方。

小福子在宫里宫外来回奔走多日,悄悄递给皇上一份上书。皇上一看,书中详细阐明变法强国之道,深得皇上共鸣。

皇上当即叫小福子引见上书之人,并召集多位仁人志士,共商变法强国大计。

在众人提出一系列变法主张后,小福子更是语出惊天,请求皇上废除宦官制度,弃用太监。

“说的什么疯话?别忘了你自身便是宦官,这宫里权势最大的宦官还是你师父。”皓贵妃厉声呵斥。

小福子面不改色,不愠不怒:“正因为小的也是宦官,才知宦官艰辛耻辱,为免他人再误入火坑,小福子不惜身先士卒。”

“你若士卒,朕身边还有谁?放心,便是有朝一日废除宦官,朕也不会拿你开刀。”皇上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。

皓贵妃却若有所思,寻了个机会,质问小福子:“你是真心进言,还是试探皇上?或者,你本就是个假宦官?”

“贵妃娘娘想是什么,便是什么。”小福子貌似不屑辩解,实则目光躲闪,面色微红。

皓贵妃是何等聪慧,当下心中暗喜,脸上却不动声色:“宦官制度沿袭千年,岂是你与皇上之力便可废除?”

“那贵妃娘娘的意思是,奴才就该认命,一辈子甘居人下?”

“放肆!你明知我从未将你当成奴才。当年在岫云寺,我便对你……念在你曾救过本宫的份上,好意提醒你一句,宫内宦官势力盘根错节,你若不怕,尽管试试。”

小福子颇为有趣地看她:“明月格格不也是不甘认命?连当今天子都不肯嫁,不知这天下还有谁能入得了格格的眼。”

“与你何干?待有朝一日国泰民安,我自当叫皇上送你我出宫……”

小福子嘴角浮起一抹笑意,皓贵妃这才自觉失言,脸一红,转身就走。

小福子对着她窈窕背影叹息:“格格性情如此骄纵,将来怕是无人敢娶啊。”

皓贵妃娘娘猛然回头,一双杏眼狠狠瞪他,“无人敢娶,正好叫皇上把你赐我,天天给本格格端洗脚水。”

6

光绪爷二十二年,皇上开始试行新政,逐步裁撤冗官,启用维新派人士,废除八股文,倡导西方文化。

消息一出,震惊朝野,那些只想守着祖宗基业吃老本的皇亲国戚纷纷指责皇上欺师灭祖,叫昔日功臣寒心。

太后也深感地位岌岌可危,叫人死死盯住皇上,不准他出宫,并将维新派人士称为乱党,一旦在宫中发现,格杀勿论。

李总管也私下里暗示小福子,万不可叫皇上颁出废除宦官的谕旨,若劝谏不下,“可想想法子”。

“你我虽非父子,却胜似父子,出了事,有咱家保你;守住这份荣华富贵,迟早都是你的。”李总管将一个小小纸包放在小福子手心。

小福子心头阵阵发冷,原来这宫内最可怕的并非太后,而是面慈心狠的李总管,难怪皓贵妃要提醒他。

没几日,宫外传来消息,维新派人士连遭暗杀,小福子旁敲侧击,终于查实是李总管所为。

眼见皇上身陷困境,变革之路举步维艰,小福子行踪越来越神秘,回宫后与皇上整夜整夜密谈。

皓贵妃成天提心吊胆,忽一日见小福子与李总管带着不少人浩浩荡荡出宫去,赶紧跑去问皇上出了何事,皇上冷言冷语,叫她不要多问。

皓贵妃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,在乐寿堂等到天黑,才见一帮侍卫抬着垂死的李总管仓皇回来。

太后一见,呼天抢地地叫太医,皓贵妃强撑着问:“出了何事?小福子呢?”

侍卫说,小福子摸到乱党藏身之处,带李总管前去剿灭,不幸遭遇埋伏,众人拼了十几条性命才将李总管抢回,小福子当场身亡。

皓贵妃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,好在身边侍女将她架住。

皇上来了,张了张嘴,似有话要说,却最终只是叫人扶她回去。皓贵妃回到翊坤宫,将那头上珠翠一件件卸下,换上一身素服。

尽管乱党下了死手,刀刀正中大总管要害,可他事先早有防备,身着两层护身软甲,就连脖颈处都加以防护,最后竟死里逃生,活了下来。

太后震怒之下,派重兵前去围剿,结果那里早就人去楼空,就连小福子的尸首都没找到。

“他本是为皇上与维新党人士牵线搭桥,何以突然倒戈,带着李总管前去剿灭维新志士?难道先前对皇上忠心,都是做戏而已?”皓贵妃终是不肯相信这个说法,一次一次去向皇上探求真相。

皇上知她执拗,只好说出实情:“那是小福子为除掉大总管布下的局。”

“为除掉大总管,不惜同归于尽?”贵妃娘娘心头一震。

皇上道:“局是他设的,人是他找的,岂能伤他性命?亏你冰雪聪明,怎的在这件事上如此愚钝?莫非是关心则乱?”

“当真?那他如今人在哪里?”皓贵妃喜极而泣。

皇上说:“大总管老奸巨猾,捡回一条性命,小福子是不能再回宫了,正好留在宫外,替朕招贤纳士,推行新政。”

“这个狠心的东西,他活得好好的,倒害我白白为他伤心。”皓贵妃横眉立目,差点拍案而起。

皇上面色微嗔:“如此看来,他在你心里竟比朕地位还高?”

“皇上抬举他了,他怎能与天子相提并论?明月只是气愤,从前皇上和他有事都不瞒明月,这次却叫明月蒙在鼓里。”

“他是怕你知道了横档竖拦,坏他的事。”

“小人之心。我明月岂是那般不顾大局之人?”皓贵妃满眼含笑,自此,又将那金钗玉簪一件件戴了回去。

小福子一走便是数月,虽与皇上密信不断,却从未给过皓贵妃一丝消息。

皓贵妃越想越气,遂向皇上打听小福子在宫外的落脚之处,皇上却轻描淡写道:“小福子千叮万嘱,不可透露与你。”

“为何?他是至今仍对我心存戒备,还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我?”皓贵妃瞪起眼睛。

皇上正色看她:“你是主,他是仆,身份有别。”

“既是主仆,岂有奴才躲着主子的道理?”皓贵妃针锋相对。

皇上沉吟片刻,语重心长说道:“明月,他是个太监,此事谁也无力改变。”

“明月只知他忠肝赤胆,侠骨柔肠,是当今世上少见的英雄。明月若有机会再嫁,他定是不二人选。”皓妃直视皇上,目光坚毅。

“放肆!”皇上龙颜大怒,拍案而起,“朕打小疼你宠你,你不肯为朕侍寝,朕也纵容你,可你竟与朕的贴身太监暗生情愫私定终身?朕若成全你们,岂不颜面扫地,沦为天下人笑柄?如此,倒不如叫你留在宫里做一世皇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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