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舞九州:凤落屏山

1

晚清年间,屏山深处的九曲岭上,住着一户以采药为生的人家。

男的姓金,人称草药金,做人憨厚,吃苦耐劳。女的金赵氏,头脑精明,手脚麻利,是个持家的好手。两人育有一子,取名金麟,已有九岁。

金家人丁单薄,夫妻俩本想再生个女儿,凑个好字,可多年来一直未能如愿。

宣统三年桐花飘香的时节,金赵氏做了个好梦,梦见自家门前的百岁梧桐树上掉下来一只金凤凰。

来日清晨,她拎着篮子到树下拾桐花,推开柴门,竟见树下蜷着个小小女娃,也就两三岁的模样,不哭也不闹,只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她看。

金赵氏又惊又喜,连声呼喊丈夫和儿子快出来看。那女娃一见金麟,便朝着他咯咯地笑,举着小手叫他抱。

金麟乐坏了,上前一把将她抱起。草药金与金赵氏仔细一看,这女娃长得粉雕玉琢,身着绫罗绸缎,手脚皆戴着银镯,颈间一枚金锁,雕着栩栩如生的飞凤。

夫妻俩面面相觑,这孩子怕是来头不小,可怎会一个人出现在这荒山野岭?

“定是有人刻意为之。”草药金闷闷地说。

金麟将她抱进屋,拿了一把野果逗她说话:“你是谁,从哪儿来?”

小女娃扯着脖子上的金锁奶声奶气地说:“凤落,凤落……”

金赵氏大喜:“莫非真是这梧桐树显灵,掉下来个金凤凰?”

“你就权当是真,好生养着吧。”草药金点上烟袋锅,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。

金赵氏一把将他推出门外:“哎呦,你快出去出去,别呛着我宝贝闺女。”

一家人把女娃儿当眼珠子一样养到年底,见始终没人上山寻孩子,金赵氏这心总算落了底,闺女妥妥地姓金了。

夫妻俩商量着给孩子起个啥名,那金麟不假思索地说:“娘说妹妹是梧桐树上的金凤凰,就叫金凤。”

金赵氏一听,抚掌大笑:“好好好,就叫金凤。金凤,凤儿哎,娘的宝贝闺女心尖尖!”

“凤儿,叫哥哥,给糖吃。”金麟手里拿着一颗糖球哄她。

金凤奶声奶气地叫着“哥哥”,上前去接糖球,金麟把糖往她嘴里一放,顺势将她举到头顶,那小金凤骑在他的脖子上,一边吃着糖一边晃着小脚,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。

金麟宠妹妹宠得没边,过年了,金赵氏叫草药金把攒了一年的珍稀药材送到山下换钱,给俩孩子买些年货上来。金麟把往年最爱的东西都省了,叫爹都买成糖果点心给妹妹吃。

俩孩子就这样一个心甘情愿地宠着,一个心安理得地被宠着,一天天渐渐长大。

哥哥金麟十来岁就跟着爹进山采药,攀岩走壁不在话下,还练了一副雄心豹子胆,龙潭虎穴都敢闯一闯。

妹妹金凤心灵手巧,打小跟娘学了一手好针线,纳的千层底布鞋鞋面柔软舒适,鞋底结实耐磨,再垫上绣花鞋垫,踩上去软乎乎的,走起来不打滑,便是日行百里都不累脚。

金凤勤快,飞针走线地,一两天就做一双,家里人穿不过来,金赵氏便叫草药金下山时带到集上换成钱,攒着给她买嫁妆。

四口人的小日子在金赵氏的操持下过得有滋有味,九曲岭常回荡着一家人的欢声笑语。

2

山里的时光,说快也慢,寒来暑往的,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十载,哥哥金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。

久不出山的金赵氏特地带了一对鹿胎膏,去拜访山下的媒婆马巧嘴,请她为金麟觅一桩好姻缘。

马巧嘴见她心诚,自是十分乐意接这个活儿,可山上山下跑了仨来回,来一回碰一鼻子灰,马巧嘴这心算是叫金麟这小子给伤透了。

他说了,你就是把天上的七仙女叫下来,我也不娶。

马巧嘴束手无策,金赵氏却心里有数,干脆不再管他,转而叫马巧嘴给金凤寻个好婆家,待一长大,便将她风风光光地嫁过去。

马巧嘴隔天便拿了好几幅小像来,说都是山下大户的少爷,可着金凤挑。

金凤羞得满脸通红,金麟一把抢过小像塞进灶膛,拽着马巧嘴的烟袋杆就把她赶了出去,告诫她再也不许上门。

金赵氏气得抄起烧火棍追着他打,可他像头豹子似的,跳过篱笆墙就跑了,金赵氏哪能追得上?

金赵氏在七八位少爷当中为宝贝闺女选定了徐家。这徐家有良田二百多亩,家里长工短工使唤丫头一应俱全,徐家少爷样子生得也好,白净斯文,说是在省城念书,定然大有出息。

金麟却不以为然:“念书就有出息?我能把命给凤儿,他能不?”

金赵氏狠狠瞪他:“说的什么混账话?”

金凤不知道哥哥说错了什么,哥哥自小是很疼她啊。

金麟犯起倔来,“娘,您就是把凤儿嫁出去,我也不娶,您趁早死了这条心。”

金赵氏一听这话,抡起烧火棍就往儿子腿上招呼,打得他“扑通”一下跪倒在地,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。

金凤心疼得眼泪一下就淌了出来,死死抱住娘的胳膊:“娘,别打了。”

金赵氏举着烧火棍教训闺女:“凤儿,你敢不敢学你哥跟娘作对?”

金凤拼命摇头,她怎么敢跟娘作对,爹都不敢呢。

只是金赵氏叫儿子这么一闹,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,从此绝口不提给两人说亲的事。

转眼又到梧桐花开,金赵氏把儿子叫到跟前,将一些人参灵芝交到他手里,叫他去趟省城,把这些东西卖了当本钱,看能不能做点小生意。

“你和凤儿都年轻,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山里打转转,你若是能在城里站稳了脚跟,就把凤儿也带去长长见识。”

金麟喜出望外:“当真?”

“当真。”金赵氏郑重点头。

金麟乐得一蹦三尺高,扳着妹妹的肩膀说:“凤儿,你就等着哥哥接你进城吧。”金凤一听自然高兴,欢欢喜喜地就送哥哥出了门。

金麟前脚走,金赵氏后脚就忙开了,缝喜被,做嫁衣,置嫁妆。金凤这才知道娘早就与徐家定下了婚期,不出半个月,徐家的花轿便吹吹打打上山来了。

金凤不肯上轿:“还没与哥哥道别呢。”

“哎哟我的傻闺女,等他回来娘可就是竹篮子打水啦,你就安心地去当你的少奶奶,早点给娘生个外孙子,等他回来一见外甥,自然就想成亲生个自己的啦!”

金赵氏用那喜帕将闺女的泪脸蒙得严严实实,叫人把她背上花轿。眼看着接亲的队伍渐行渐远,这才哭着喊了一声:“凤儿啊,娘的闺女,可千万要过得好啊!”

唢呐声声,花轿中的新娘,听不见母亲的殷殷叮嘱,终是带着万分眷恋与不舍,两眼一抹黑地做了徐家的少奶奶。

3

洞房花烛夜,盖头被掀开,金凤这才发现徐家少爷岂止是白净,他那脸色,即便在红烛映照下也难免显得太过苍白了些。

行罢洞房之礼,徐少爷尚未喘匀了气,便问枕边新人可懂西方文化,可会些许洋文,可会跳探戈。

金凤茫然摇头。

他竟长叹一声:“是我不该心存幻想,你终是山里长大的女子,怎可与城里的新女性同日而语。你我之间,注定无法产生爱情。”

金凤也忍不住长叹一声,一想到徐少爷那双苍白纤弱软绵绵的手掌,浑身都是鸡皮疙瘩。娘定是叫那马巧嘴给糊弄了,这徐家少爷也……叫男人?

徐少爷第二日便以学业为借口,提出回城。

他走后,徐夫人将金凤叫到房中好一顿数落:“都说你是那梧桐树上掉下来的金凤凰,我还当你有什么过人之处,如今一看不过是空长了一副好样子,这才新婚燕尔就留不住男人,往后你可怎么给徐家留后?”

金凤又羞又臊,泪花在眼窝里直打转。

三日回门,一见爹娘,金凤的眼泪才吧嗒吧嗒地掉下来。

金赵氏一见闺女形单影只地回家来,心里便咯噔一下,待到问清来龙去脉,气得拍着大腿骂:“还当这读书人能有多大出息,敢情不学四书五经,净学些男欢女爱,去他奶奶个腿儿的新女性,他爹他娘还没有爱情呢,不照样生出他这么个狗东西?”

金凤呐呐地说:“娘,我不想再去徐家。我想跟爹娘一起等哥哥回来。”

“凤儿,说什么傻话呢?你是金家八抬大轿请去的少奶奶,自管端住了架子,吃香的,喝辣的,有朝一日给他徐家生个大胖孙子,看他们不拿你当祖宗供着!”金赵氏赶紧给女儿宽心。

草药金抽完一袋闷烟,将那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,闷声闷气地说:“你呀,就是太精明了。”

金赵氏一听这话,登时就炸了:“我还不是为了你金家祖坟上多几个烧纸的?还不是为了叫你抱抱外孙子享享当老丈人的福?孩子不体谅我一片苦心,你别不识好歹。”

金凤最怕娘发火儿,赶紧擦擦眼泪,下山当她的少奶奶去了。

闺女走后,金赵氏那心就像刀扎一般难受,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,终是按捺不住,跑到徐家大闹一场,说既然少爷不愿回来,就该把少奶奶接到城里团聚,若是长此独守空房,徐家断后,可怪不得谁。

那徐大户和夫人虽不爱听,可想想她说得不无道理,当初不就是为了抱孙子才逼着儿子回来娶亲的么?如今也只好故技重施,每次只给他一个月的花销,他没钱了,自会回来。

如此来来回回,金凤恨透了徐家少爷心不在焉的敷衍,只求他永不回来才好。

只是该回来的,总会回来。到了年底,金麟衣锦还乡了。

金赵氏一见儿子意气风发的模样,便知他在城里混得不错,看来这一步真是走对了。

可金麟屋里屋外找不见妹妹,再看爹一脸愁容,心里便毛了,“娘,凤儿呢?”

“凤儿那丫头可有福了,下山当少奶奶去啦,现在那日子过得可滋润着呢。儿啊,你听话,也赶紧娶一房媳妇,好好地成个家……”

金麟盯着娘的眼睛,脸上涌起无尽痛楚:“娘,您将我骗走,就是为了把凤儿嫁给别人?”

4

腊月二十九,徐家的下人们都在忙着杀鸡炖肉蒸馒头准备明日的年夜饭,少奶奶金凤却独自在房中暗暗抹泪。

徐少爷迟迟不归,刚才夫人又拿她撒气,将她挖苦一顿,说她成亲大半年都不见喜脉,男人男人留不住,孩子孩子怀不上,活脱脱一个绣花枕头,中看不中用。

正在黯然神伤之际,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喊:“凤儿,你在哪?哥来接你了。”

金凤腾地起身,跑到门口一看,可不就是金麟来了么?

此时金麟也已看见她,跑上前来,不由分说拉着她便往外走。

那徐大户和夫人也听见喧哗,出来查看,一见少奶奶的手被一年轻男子牵着,不由得十分恼火:“哪来的野小子,竟敢对少奶奶如此放肆。来人,给我拿下。”

下人们举着菜刀擀面棍呼啦一下围了上来。金麟岂是被吓大的,三两下便夺了刀,抢了棍,踹倒一片。

徐大户脸都吓白了,大声嚷嚷着快快去报官。满院子的人乱作一团,那金赵氏和草药金这才气喘吁吁赶到。

金赵氏再三解释赔罪,说这兄妹俩许久未见,哥哥是急于接少奶奶回家团聚,才失了礼数。

好话说尽,徐家老两口才不情不愿地叫金凤回娘家去看看,并叫金赵氏再三保证,日落之前要把少奶奶送回。

出了徐家,金麟拽着金凤便往进城的官道走去。金赵氏在身后呵斥:“金麟,你再犯浑,娘便一头跳进这玉河中去。”

金麟头也不回,仍是大步朝前走去,金凤死死抱住金麟的胳膊往回拖:“哥,你要带我去哪?娘生气了,咱回家吧。日落之前,我还要赶回徐家呢。”

不说这个还好,一说这个,金麟心头怒火腾地一下又窜起好高,“凤儿,你当真愿意做那徐家的少奶奶?你跟哥说心里话,过得到底好不好?”

金凤倏忽红了眼圈,低下头不言声。

金赵氏上来拉住闺女的手:“凤儿,你先回婆家去,别跟你哥疯跑,被人看见,说你不守妇道。”

金麟挡在妹妹身前:“娘,您休想再把凤儿往火坑里推,今日我就要带她走,与她成亲,谁也挡不住。”

“哥哥,你疯啦?我们兄妹怎可成亲?”没等金赵氏破口大骂,金凤先瞪大眼睛。

金赵氏也以手掩口,满眼绝望,这些年最怕的事情,还是发生了。

金麟转身,定定地看着妹妹的眼睛:“凤儿,事到如今,再也不能瞒你了。你本不是我胞妹,你忘了儿时娘老说你是梧桐树上掉下的金凤凰?”

“娘不就是爱说笑,她还说你是从那山溪当中捞来的呢。若真是捡来的,何以我不记得?”金凤强颜欢笑,遮掩内心的惊惧。

“你那时才……这么大点儿,如何记得?”金麟以手比划了一个猫儿的大小。

金凤看看娘,又看看爹。

草药金终是不忍再看闺女迷茫的神色,闷闷地说:“那时你三两岁,尚不记事。”

金凤只觉得心慌气短,脸色越发苍白,突然一阵眩晕袭来,整个人软绵绵地向下倒去。

金麟眼疾手快,一把将她抱住:“凤儿,凤儿,你怎么了?”

“少奶奶这是有喜啦,只是心思郁结,气血不顺,往后可要好生调理。”医馆的大夫把过脉后,如此叮嘱全家。

5

这个喜脉于此刻的金家,不啻于一记惊雷。三人面面相觑,各怀心事。

金凤悠悠醒来,依然沉浸于自己的身世之殇,无法释怀:“不知我生身父母是谁,为何如此狠心将我弃于九曲岭。”

“既是狠心丢了你,又何必再去想念他们,凤儿,别怕,有我在,这辈子都不会叫你受苦。”金麟目光坚毅,神色笃定。

金赵氏大惊失色:“万万不可。凤儿是徐家的少奶奶,且腹中怀有徐家后代,怎可跟你走?你是金家独苗,也该早日娶妻生子,为金家传宗接代呀。”

金凤心头又是一震,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,竟在此刻来了,不是她命苦,又是如何?

若是知道这一切,是在未嫁之前,那该有多好,那时她定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,便是浪迹天涯,亦无怨无悔。

金麟看透了她内心的凄惶,“凤儿,你别怕,万事都有解决方法,你只管跟我走就是。”

草药金一听这话,不由得脊背发凉,他是不善言辞,可这小子想干什么,当老子的岂能不知?

金赵氏捅他一把,示意他看住俩孩子,自己转身出了医馆,急匆匆跑到徐家道喜去了。

徐大户与夫人大喜过望,当下叫人抬着轿子直奔医馆,请少奶奶回府。

金麟拦在门口,无人敢进,金赵氏苦苦哀求:“儿啊,你就叫凤儿回婆家去安心养胎,这要是动了胎气,可是一尸两命啊。”

“娘,您怎可如此狠心?您难道没听说凤儿是郁结成疾么?可想她在徐家过得并不如意,您舍得,我可不舍得再叫她往火坑里跳。”金麟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。

徐大户瞪了夫人一眼,夫人赶紧说好话:“不会不会,凤儿是我徐家的有功之臣,怎会叫她受气?亲家少爷放心,此次回去,定会将她当观世音菩萨供起来。”

两家人僵持不下,扰了医馆的清静,金凤此时体力稍稍恢复了些,便起身步下病榻,来到门前,轻声与金麟道别:“我要回徐家,哥哥不要再与娘争执,也不要再留我,街上人多,别叫人看了笑话。”

一番话说得冰冷生硬,叫金麟瞠目结舌,尚未等他回过神来,金凤已坐上轿子,这一次,就在他眼前走远。

“娘,您害了她一辈子。”金麟撂下这话,也转身离去。

“麟儿,凤儿……”金赵氏左手一拽,右手一抓,终是两手空空,一无所获。

金凤在徐家着实过了几天少奶奶的日子,那训惯了她的徐夫人如今在她跟前儿大气都不敢出,生怕吓着孙子。如此姿态,倒更叫她反胃。

到了正月初三,金凤要回娘家串门儿,徐夫人横拦竖挡:“哎呦这可不行,那九曲岭山路崎岖,且多蛇虫鼠怪,万一冲撞了胎儿可如何是好?”

金凤也不多说,将手上一碗酸萝卜鸭汤往桌上一放,“我也是九曲岭下来的,怕也是什么鬼怪。”

徐夫人见少奶奶动怒,赶紧赔不是:“好好好,我这就叫人备轿,给亲家母准备厚礼。”

金凤回府时,带了些草药,说有养血安胎之效,叫下人每天煎一碗汤来与她服用。

只是眼见着少奶奶那脸色越补越差,徐夫人终是起疑,将那药渣拿去叫人一看,登时大怒,坐着马车就上了九曲岭,差点掀了金家的房盖。

金赵氏这才得知,上一次闺女回来拜年,竟偷偷带了瞿(qú)麦回去服用。这孩子自小熟知百草,岂能不知那瞿麦是打胎所用?

“定是你徐家所作所为叫我闺女伤透了心,才不愿生下这孩子,眼下你与我闹何用?还不快点找大夫想办法保住胎儿要紧?你不牵挂孙子,我还惦记闺女呢。”金赵氏一把推开她急慌慌朝山下跑去。

6

一切都像是命里注定,金凤喝了三天瞿麦,腹中胎儿竟安然无恙,只是损了自身气血而已。

徐夫人本以为保胎无望才跑到金家去拼命,这一听胎儿无事,心中直念阿弥陀佛,一想自己平日里对儿媳妇也的确刻薄了点,加之自己儿子常不回家,也当真叫人寒心。

为了徐家香火,徐夫人也只能放下姿态,一个劲儿地向亲家母和儿媳赔不是,声泪俱下地乞求金凤千万不要再做傻事,大人千错万错,孩儿终是一条无辜生命,怎能残忍扼杀。

金赵氏也流泪哭诉:“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娘还活不活了?”

金凤的眼泪顺着脸颊一道一道往下淌,心说:孩儿啊孩儿,你怎会如此命苦,投胎到娘这里来,既不愿走,那我母子今生也只好相依为命。

此后不久,就连过年都没回家的徐少爷竟回来了,且再也没提离开的事。只是到了第三天,便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虑不安。

到了半夜,他竟在那行李箱中拿出一杆烟枪,迫不及待地烧起大烟泡。金凤错愕地看着烛光下他那张越发苍白,鬼魅般的脸庞,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。

徐家少爷抽完大烟,神智恢复清醒,这才说自己遭金麟胁迫,不得不回来,并求金凤千万不要将自己抽鸦片的事告诉他父母,否则断了他的钱,他定会死于烟瘾发作。

金凤披衣坐了一宿,第二日清晨便叫他走了,“若是哥哥再为难你,你便说是我的意思。”

徐少爷走时,跟父亲说城里如今粮价奇高,若是将家中存粮拉到城里去卖,定会趁机大赚一笔。

徐老爷一见儿子竟知道操心家业,心中大喜,连说:“这要当爹了就是不同,就依你说的办,留下家中口粮,多余的,你都拉走。”

当年开春,到了播种季节,老天一连仨月不掉一个雨点,徐老爷慌了神。这时消息才传开来,说是关中去年便遭遇大旱,饿死了不少人,如今这灾情越演越烈,怕是屏山也躲不过了。

徐老爷暗叫不好,赶紧给儿子写信,说家中存粮无几,叫他千万不要再以粮换钱,保下粮食,才是保住性命。然而一封封书信发出去,皆是石沉大海,杳无音讯。

到了九月,金凤临盆,一举得男。徐大户打开箱子取出家谱,掐着八字要给孙子起个好名,金凤说道:“不必费那周章,这孩子是带着名字来的,就叫徐悔。”

徐家二老一怔,见金凤满脸冰霜,也只好长叹一声:“罢了,终是徐家欠了你们母子,悔便悔吧,姓徐就好。”

金赵氏得理不饶人:“姓徐都便宜了你徐家,我闺女在你家没过过一天好日子,这生了孩子,你徐家却败了,孩子他爹连个面都不露,叫这孤儿寡母的今后可咋过?”

徐大户没了粮食,再也拿不起大户的架子。倒是金家反倒越来越阔绰,金凤坐月子的一应补品,都是金赵氏送来,做给她吃。

到后来,徐家实在撑不下去,便辞退了家中下人,下人见徐家不义,一气之下将仅剩的口粮洗劫一空,从此徐家老小只能靠金家接济度日。

金凤自然知道爹娘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弄来粮食,定是金麟在暗中相助,想起儿时金麟将每一颗糖都留给她吃,总是忍不住眼眶发热。

他疼她,就连她的公公婆婆与儿子都养起来,她唯一能回报的,却只有一双双新鞋与鞋垫。

她叫娘捎话,说想要个贴心的嫂嫂作伴,叫他安心成家,可娘只是摇头叹息,说谁也劝不了那头倔驴。

7

金凤母子在金家的庇佑下吃得饱穿得暖,只是那徐家少爷就没有这么幸运了。

徐悔一岁多的时候,徐家来了个陌生女人,一进门便跪倒在天井,哭喊公公婆婆。金凤这才知道,那徐家少爷用粮食换钱,娶了这个洋气的女人。

只是花天酒地抽大烟的日子并没能维持多久,等到钱财挥霍殆尽,两人才发现就连糊口的粮食都买不起了。

徐少爷说要回家想办法,拿走了仅剩的一点钱。她等了三天,等来一具泡胀了的尸体,才知道他去馆子里饱餐一顿之后,投湖了。

徐大户与夫人惊闻噩耗,险些哭死过去。

那女人也跟着哭:“我一个妇道人家,在外委实难以生存,这才前来投奔公公婆婆和姐姐,徐家家大业大,总不会少我一双碗筷吧?”

“不多不多,既是一家人,怎能忍心叫你挨饿。”徐夫人满口答应。

金凤冷冷说道:“我一个梧桐树上掉下的女子,没有福分攀姐认妹,徐家尚靠我娘家接济,哪有余粮多养一人?”

可那女人并不在意,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。

金赵氏来送粮,一见家中多了个女人,仔细一问,气得跳着脚骂:“这不成器的怂包,自己不当饿死鬼,却还要多留个累赘,这一个孤儿俩寡妇,谁给他养啊?”

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:“哟,您要真是心疼闺女,何不将姐姐母子接回家中?我吃的住的,可都是徐家的。”

金赵氏吃了她一呛,竟无言以对。

金凤冷笑:“娘是要接我回去,可我是徐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,我儿是徐家独苗,我得替他守住这份家业,以免叫那些心存不良的人给变卖了。”

金赵氏一拍手:“我闺女说得对。”

闺女做了寡妇,更叫金赵氏心急如焚。金麟再一次回来,她便以死相逼,叫金麟成亲,不想弄假成真,竟差点将自己吊死在梧桐树上。

父子俩将她救下之后,好半晌她都未缓过气。草药金生怕她撒手而去,赶紧下山叫金凤来见最后一面。

金凤扑在她身上哭哑了嗓子终是将她唤醒。一颗心总算放进肚里,金麟忍不住埋怨:“您多大年纪了还干这傻事?”

“我还不是被你这逆子逼的?你眼看就三十了,还不肯娶妻生子,叫我如何向金家列祖列宗交代?”金赵氏气息微弱,嘴皮子仍是不弱。

金麟一把拉过金凤:“您要真想抱孙子,就叫我娶了凤儿,我保证来年今天就叫您抱上孙子。”

金凤羞得满脸通红,赶紧拿起笤帚疙瘩递到娘手里,生怕她够不着。

金赵氏举起来,又放下:“哎呦呦,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一对儿小冤家。”

金凤给一家子做好了饭,心里惦记着徐悔,要赶回去,金麟要送她,她不让,金赵氏叹息着说:“叫他去吧,不叫他去,也是远远在后面跟着。”

山路漫长,走着走着天就黑了,金麟怕她摔了,如儿时一样自然地牵起她的手:“凤儿,你有多久没笑过了?你以前多爱笑啊,小时候,第一次见我就咯咯地笑,张着小手叫我抱。你那么小,那么软,我当时就想,这辈子定不叫任何人欺负你……凤儿,哥对不住你。”

滚滚热泪,瞬间成河,金凤转过身,将脸伏在他肩膀上。

金麟以手摩挲她柔软的发丝:“凤儿,你今年二十二,我有十四年没抱过你了。”

十四年的时光太过久远,远到竟叫她忘了这世上最暖的地方,是他的怀抱。

8

翌日清晨,徐夫人与那女人一齐前来质问金凤为何晚归。金凤不紧不慢梳洗停当,牵起徐悔的手,头也不回地走出这座活死人墓。

徐夫人在天井中发出绝望的呼号,倒不是因为金凤带走了徐家的孙子,而是从今往后,再也不会有人定时往徐家送粮。

金赵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,终是大彻大悟,见金麟将金凤接回,当天便张罗着缝鸳鸯被,绣一对瓜瓞(dié)绵绵的新枕头,剪了窗花,给一对孩儿布置了新房。

“我真是聪明一世,糊涂一时,好好的一对儿,非要给拆散,白白害我闺女遭那些罪。”金赵氏一边干活儿,一边不停地数落自己,不时停下来以手背抹眼泪。

金麟与金凤听得心酸,但还好还好,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
二人十月成亲,来年八月,金凤顺顺当当产下男婴。

金赵氏喜得抱着孙儿哈哈大笑:“金麟这臭小子还真不唬我,说给我添个孙子,真给我添个孙子。”

“亏你还笑得出来,若不是你误事,我孙子如今都会叫爷爷了。”草药金闷闷地说了一句。

“你个死老头子,一辈子不说几句话,一张嘴就能噎死人。当年是我糊涂,可你干啥去了?你为啥不劝劝我。”金赵氏若不是一手抱着孙子,一手搂着外孙,早就把那笤帚疙瘩扔他身上去了。

日子又回到多年前的老样子,九曲岭因多了两个小娃,变得格外热闹。金麟早在城里置了宅子,可金凤不愿去住,就在山里守着爹娘。

金麟做的是草药生意,来回跑着也方便,每次回来,都拣着城里最稀罕的东西给妻儿买,有孩子的,就有金凤的,对她的宠溺之情,一如儿时。

金凤平日里没事儿仍是纳鞋,三天便可做成一双。攒得多了,便叫金麟带到城里去分给药行的伙计穿。

那徐家的宅子和地终是被城里女人卖掉了,徐大户与夫人无处栖身,风餐露宿,不出一年便双双离世。

金家的日子却越发红火,过了几年,金凤又喜得一女,取名金锁儿,儿女双全,甚是可心。

只是金麟却越发地忙碌起来,有时一连仨月不回家,偶尔回来一趟,夜里歇下,连衣裤都不脱。金凤察觉有异,掀开他衣角一看,腰腹上缠了厚厚的绷带,再一看胸膛,伤痕累累。

金凤大惊:“你到底在忙什么?”

金麟见瞒不住,这才说出实情,原是日军入侵中原,他上前线打鬼子去了。

“你疯了?你想叫孩儿没爹没家吗?”金凤压低声音吼道。

金麟扳住她肩膀:“就是不想叫你和爹娘孩儿无家可归,我才要上阵杀敌。若是人人怕死,国之必亡。国亡了,家何在?”

金凤虽是山里长大的女子,但国破家亡,国兴家旺的道理尚是懂得。翌日清晨送他到村口,金麟说:“这一走,怕是要委屈你多等些时日了。”

金凤叫他放心,她不怕等,此生能与他深爱一场,已足够圆满。

金麟走时千叮万嘱,说那日本人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,叫家人千万小心,尽量不要下山。

那草药金不声不响,每日在屋后凿石,几个月下来,竟凿出偌大一个隐蔽山洞,说:“万一真有鬼子上来,你们娘俩带着仨孩子躲进去,我在外面挡着。”

金赵氏一听这话,突然哭得稀里哗啦,说:“这辈子嫁给你这个闷葫芦,我不亏。”

9

草药金是挺闷的,但往往闷头人才敢干大事。

战火终是烧到了屏山脚下,枪炮声此起彼伏,叫人惶惶不可终日。

草药金不敢再去采药,只在家里侍弄菜地,守护妻女与孙儿。忽一日,半山腰响起一阵枪响,随即一个血葫芦般的人跑了上来,喊了一声“有日军,快躲起来”,便一头栽倒在梧桐树下。

草药金见状,当即叫家人往山洞里跑,又把那伤者也背了进去。

金赵氏惊问:“这是谁?”草药金一边搬石头堵洞口一边说,“打鬼子的,是好人。你们千万不要出声,我不叫,谁也别出来。”

谁也没成想,这一躲就是三四天。好在草药金未雨绸缪,在洞里放了许多瓜果,解渴又充饥。

只是那伤员就麻烦了,一直昏迷不醒,不知进食,脸色越来越难看,嘴唇裂开一道道口子,结满黑紫色的血痂,呼吸也越来越微弱,眼看就要不行了。

金赵氏急得团团转:“这吃不下东西,喝点水也能续命啊。”

“可这里哪来的水啊。”金凤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
这时金锁儿醒来,金凤怕她哭,赶紧把奶水塞进她嘴里,小丫头咕咚咕咚吃起来,金凤以手按住另一侧,以免漏奶。

金赵氏一见,顿时有了主意。待金锁儿吃饱喝足沉沉睡去,金赵氏说:“凤儿,你这奶水丰足,金锁儿一个吃不过来啊。”

金凤一下子红了脸,“娘,您想干啥?”

金赵氏说:“你是娘的闺女,你知道娘想干啥,娘也知道你难为情。可要是见死不救,咱娘俩这辈子都于心不安哪。况且你爹说这小伙子是打鬼子的,咱金麟也是打鬼子的……”

“娘,我听您的。”

这山洞里也没个杯子碗儿的,金赵氏就掰开伤者的嘴,叫金凤直接将那白花花的乳汁挤进他嘴里去。

如此几次下来,那伤员的面色渐渐有了血色,到了第二天,竟悠悠苏醒过来,一见金凤,便唤了声“母亲”。

金凤羞得脸颊滚烫,金赵氏笑道:“哎呦呦这可真是有奶便是娘,孩子,这不是你娘,是这仨孩子的娘。”

伤员又盯着金凤看了半天,说:“抱歉,这位姨娘,长得与我母亲真是太像了。”

草药金当晚才来扒开洞口,带着满身的伤。原是那日军在这里搜山七天,一直叫他做向导,稍有不从便以枪托暴打。

“天杀的日本人,作孽啊!”金赵氏一边给丈夫敷药,一边哭骂。

金凤也给那伤员擦洗伤口,敷上药粉,这人看着年纪不大,身上却是新伤加旧伤,看来已是久经沙场。

第二日凌晨那伤员便告辞:“老英雄一家救命之恩,蒲归没齿难忘,此生若能活着驱散日寇,定要回来谢拜恩人。”

金凤见他穿得破烂,脚下鞋底也被磨穿,便取来金麟的衣裳叫他换上,又拿了两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给他,托付他说:“若是在战场上遇见一个叫金麟的,请带个话儿,就说家中一切安好,叫他不必挂念。”

那蒲归深深点头,方才离去。

自此,金凤便没日没夜地纳鞋,攒得多了,叫草药金趁夜色拿到山下去,看见八路军就送,只盼有朝一日那新鞋能有一双传到金麟那里,教他脚底不受磨难。

10

金锁儿六岁那年,屏山脚下的枪炮声停了,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锣鼓声,日军投降了。

金凤又苦等仨月,金麟才回到家中。虽然饱经风霜,又丢了一条手臂,可回来就好!

夜里夫妻二人相拥而卧,金凤以手抚摸他累累的伤痕,问:“这些年你受了多少苦?”

金麟深深吻她额头:“都过去了。”

又过了几日,梧桐树上的喜鹊突然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。金赵氏说:“这是要有贵客上门”。果然不到晌午时分,山下驶来一辆汽车。

金麟说:“坏了,八成战事又起,部队来人了。”

待车上人跳下来,叫了声“姨娘”,金凤才猛然想起当年那个喝她乳汁活下来的伤员。

他叫蒲归,竟真的回来了。

金麟尚不知道怎么回事,蒲归一个立正,向他行了军礼:“这位就是英雄金叔吧?小侄受姨娘所托,多年来一直在军中寻访,可惜始终无缘得见,真是惭愧。”

他们俩一叙话,自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。金麟说:“战火离乱,想找个人哪有那么容易?”

蒲归说:“是啊,当年我从关外战场上的死人堆里爬出来时,部队早就不知去向,找来找去不知要多久,我干脆就近入了伍,继续杀敌。直到抗战胜利,我这才回到旧部。”

蒲归说自己这条命是金家给的,大恩大德今生不忘。金麟这才说出,当年他也曾身受重伤昏死在路边,幸得凤扬镖局的凤老先生所救,砍掉坏死手臂,这才保住性命。

“凤老先生?”蒲归一听,惊喜交加,“那可是小侄的外公啊。”

都说世间万事,有因有果,这一次,金凤终是信了,自己以乳汁救了蒲归,蒲归的外公救了金麟,这岂不是种下善音,结了善果!

蒲归走时,金麟叫金凤带上孩子,与他一起前去恩县凤扬镖局,拜谢凤老先生。

那凤老先生与凤夫人一见金凤,都愣在那里。

蒲归热情引见:“外公外婆,这位便是我说的,与我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金姨娘。”

凤老夫人一把拉住金凤的手:“孩子,请随我进屋叙话。”

到了里屋,凤老夫人急急地问:“姑娘,你左肩之上,可有一块胎记?”

金凤闻言,脸色大变,她左肩确有一块蝶形紫色胎记。

凤老夫人一见她神情便知晓答案,上来就将她抱住:“啊呀呀,娘的六姑娘啊,娘的凤落啊,你还活着,你当真还活着?你可把为娘想得好苦哇……”

这一哭,惊动了镖局上下,一位手持马鞭的妇人旋风一般卷了进来,“母亲,当真是六妹回来了么?”

金凤抬眼一看,竟恍如照镜子一般,看见了另一个自己。

金麟听得房内哭声,一时心急,凤老先生叫他坐下,给他讲了一段陈年旧事。

宣统三年,恩县凤扬镖局年幼的六小姐凤落莫名丢失,凤老爷率镖局上下将悬赏令贴满天南海北,无论何人,只要能将小姐平安送回,赏金千两,概不追究。

半年之后,小姐依然下落不明,人人都猜怕是被仇家掳了去,已然凶多吉少,凤老爷震怒之下,撤掉悬赏令,发出江湖令,誓要将此事追查到底,若是小姐当真遭人毒手,便是上天入地,也要把那凶手碎尸万段,挫骨扬灰。

11

金麟听完,叫过闺女,拿出她颈间金锁给凤老先生过目,凤老先生连连点头:“是了,是了,这金锁乃是凤落出生之际,特地叫金匠为她打造的,错不了。只是不知她这些年在何处长大?”

金麟说:“凤儿是当年家母在门口树下发现,见无人来找,便将她当做亲生女儿,抚养长大。”

“那屏山距恩县六百多里,九曲岭又人迹罕至,那时凤落才三岁,怎会独自出现在那里?”凤老先生眉头紧蹙,拈须沉思。

金麟思忖片刻,问:“凤老爷可听说过一个叫二郎神的土匪头子?”

“那人曾劫过凤家的镖,后被镖师捣毁贼窝,戳瞎了一只眼睛,下落不明,贤婿如何知道他的名号?”

“就是他了,当年那人曾流落屏山,命悬一线,幸得家父相救,活了下来,后报上自己名号,说他有恩必报,有仇必还,凤儿就是在第二年到的九曲岭。”

凤老先生点头:“不错,老夫也曾怀疑是他回来报仇掳走了小六,可没想到他竟是去报恩,此事真乃天意。”

金麟大喜:“原来凤儿并不是遭人遗弃,如此,她总算可解开心结。”

屋内,金凤也已与母亲及三姐相认,抱头痛哭。仨孩子倒也不认生,外公外婆叫得甚是亲热。

那蒲归对金锁儿甚是喜爱,常说认识她之际,她还是个吃奶的娃娃。金凤心里便偷笑,原来这蒲归竟是自己的亲外甥,自此,再也不必为当年喂奶之事耿耿于怀。

蒲归孝心可嘉,又风尘仆仆赶回蓬莱,接来母亲凤仪与六姨相认。

凤仪真是大气,仪态万方,见到六妹也是喜极而泣,说起当年她被凤四唆使作弄姐夫蒲子玉一事,笑出了眼泪。

凤老先生传令下去,大摆宴席,庆祝六小姐平安归来。酒席上,凤老先生向众人介绍金麟:“救了个小伙子,没想到竟是六姑爷,可见积德行善,必有福报,哈哈哈!”

凤老夫人叫人将金凤儿时房间装扮一新,又为她全家置办新衣,疼爱之情不胜言表。

只是金凤那双纳过千针万线的手,一碰那绸缎衣裳,便刮起毛糙。

凤老夫人握着女儿粗砺的双手泣不成声,“六姑娘,你这是受了多少苦啊!”

金凤一笑:“并不苦,反而过得甚是舒心。”

金麟在一旁道:“抗战期间,凤儿日夜赶工,为我军贡献军鞋不下千双。这手,也磨坏了。”

“好样的,贤婿上阵杀敌,女儿后方支援,可见金家也是教子有方,叫人敬佩。”凤老先生连连称许。

一个月后,金凤携全家向父母告辞,说要回屏山去,逢年过节,再来团聚。

凤老夫人万般不舍,凤扬先生却说金家将她养大,理应回去尽孝,况且嫁夫随夫,金家在屏山,凤落自然要回屏山。

火车徐徐离开恩县,凤家六小姐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。

金麟以仅剩的那只手揽住她肩膀:“苦了你了。若是当年没被掳走,你定也会像几位姐妹那般,嫁与大户人家,有享不尽的福。”

金凤将头枕在他肩上,“若当初不被掳走,我又怎能得到你的疼爱?此生有你,凤落不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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